大店員與小店主
【聯合報╱羅智成】 2011.04.26
香港是城市管理的奇蹟。
在迫蹙的空間下,要讓七百萬居民和一年三千六百萬旅客生活、移動、工作、消費,且各式資源與服務供應不絕、運轉流暢,你不得不承認只有香港人做得到。
在這當中,最令我驚豔的是消費服務的效能:不論是開得比7-11還密集的名牌精品店、蓋得比機場更寬敞的購物中心、容量比電影院還大的酒樓—或比檳榔攤大不了多少,卻足以應付一整輛大巴士的客人的魚蛋粉、茶餐廳,你都會由衷讚歎那舉世無匹的接待效率。
這所謂的「效率」包括了:速度、準確度、靈活度、專業度、收銀機飽和度,甚至有時也包括滿意度。舉例來說,香港一到用餐時間,大自上百桌的餐廳,小至幾張
檯子的小店,瞬間都會湧進潮水般的顧客,已訂位的、臨時要找位子的、現場併桌的、門口排隊的,這樣盛大而令人手忙腳亂的緊急場面,已足以癱瘓掉一個第三世
界的政府了!但只見那些領班、領檯、服務生、歐巴桑穿梭在人群間,帶位、點菜、推車、送菜、鋪桌、收碗、埋單…卻很少發生點錯、送錯、找錯的狀況,甚至送
上桌的菜餚,火候、溫度還都剛好。
又例如在衣香鬢影的服飾店,操著各國語言、各地口音的顧客蜂擁而入,他們逛店的態度與動機不同,購買的習慣、品味和預算也不同,這時店員們就要使出渾身解
數了,招呼、講解、推銷,還有判斷客人也很重要:純逛的就放牛吃草;趾高氣昂的就欲擒故縱;猶豫不決的就推波助瀾;身懷鉅款、不吐不快的就曲意逢迎。此外
還有不打折不死心的、只剩巴西幣的、已沒現貨的、修改衣服的,店員們都得見招拆招、隨機應變,直到每個人都心滿意足,提著大包小包離開。
這樣的場景在香港四處可見,也包括了大商場各式專櫃、酒店服務生、電訊業、房屋仲介業的業務人員。我衷心認為香港最負盛名的服務產業,大半是靠這些在第一線任勞任怨、專業又敬業的店員們支撐的。
相較於香港大財團、大企業的連鎖店經營模式,台灣許多商店的特色則在於經營者本身—也就是老闆或店主。
也許是中小企業或個體戶文化根深柢固,也許是創業資本、土地成本不高、入行門檻較低,台灣的大街小巷充滿了各種「校長兼撞鐘(校工)」的小店經營模式。他們當然也會聘僱店員幫忙,但是規模不大、企業屬性不強、勞資界線較不明顯。
在這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來自各行各業、不同領域的創業者往往會帶來形形色色的營業內容與商店風貌,以及專屬於店主的性格、品味、夢想與經營理念。
在我稱之為台北市「羅曼蒂克大道」的康青龍、溫羅汀一帶(永康、青田、龍泉、溫州、羅斯福、汀州),許許多多的小店主把一些原本平凡無奇的小事業,如:咖
啡廳、書店、餐飲店、服飾店、禮品店、茶館、花店、手工藝店等,經營得有如一方個人夢土—或特定小眾的隱遁之所、生活基地與精神堡壘。他們靠的無非就是對
美好生活的想像、對理想或嗜好的執迷與投入、鮮明的生活態度與個性。
這些有著特殊能力與意志力去實現浪漫夢想,並深刻感染周遭人群的「小店主」或專業人士,我常暱稱他們為「巫師」、「女巫」。台北市的人文、浪漫與多元,就是因為台北市的巷弄裡定居了許多「巫師」和「女巫」。
「大店員」與「小店主」代表了不同的經營與消費模式,面對著不同的挑戰與艱辛,呈現出各個城市不同的美感與生活體驗。
(作者為作家、詩人)
2013年10月9日 星期三
香港的茶餐廳與冰室
香港的茶餐廳與冰室
【舒國治】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的「茶餐廳」……
香港的「茶餐廳」,近十多年台灣聊它的人多了,幾乎人人皆會說「鴛鴦」(奶茶加咖啡)如何如何獨絕之類。
香港的生活風情,大多源自廣州,如茶樓、酒樓等,但有一樣,是香港獨產,便是「茶餐廳」。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故香港昔年的「三行」(泥水行、土木行、油漆行)這類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 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且看它的餐具多是刀叉、少用筷子)的「茶餐廳」。這在廣州是沒有的。
香港的工人,敲敲打打,到了下午三四點鐘,英國雇主要喝下午茶了,他亦不便敲敲打打,只好也休息一下,吃一個雞尾包,喝一杯茶什麼的。今日仍能見著茶餐廳門口坐著猶打著赤膊、抽著紅萬寶路菸、喝著奶茶吃點心的香港工人,這是他們的典型hang-out。
所吃之物,像雞尾包(如我們的奶酥麵包)或菠蘿包,概為西式,至少是出於烤箱者,不會有蓮蓉包、馬來糕這種中式且出自蒸籠之物。並且甜物較多,乃 西人之甜食糕點原就較豐亦較嗜。所喝的茶,亦是西式,如紅茶;不會有中國茶如普洱、水仙、肉桂、香片等。何也,便因這原是要弄成合於西俗之形式也。也於是 即使後來添加了公仔麵(泡麵)這一項目,也絕只用叉子吃,不見有給筷子的。由於供給叉子已成必習,造成有人(不只是小孩)吃雞尾包亦是一叉子叉下,提著雞 尾包一口一口的吃,並不會用刀子切成小片來吃,甚而也忘了用手抓著吃。
且說另一種小店,叫「冰室」,所供的食與飲,在今天已然有如「茶餐廳」,然而已顯凋零。你在中環或尖沙咀這類炫亮之區不易見著,在陳舊灰暗的老商區的後巷背街倒可偶一見之,有懷舊癖者正好可藉此尋幽搜古一番。
冰室,則是廣州先有,再傳入香港的。算是「先省後港」。省港省港,兩字並稱,「省」乃省,指廣州,非指「廣東省」也。又有「省港澳」三字同稱的,便是廣州、香港、澳門三地。例如有些老字號商家會言「省港澳皆有分店」便是。
有人度測「冰室」之雅謂,或來自梁任公的「飲冰室」齋號。
舊時廣州會有冰室,無他,氣候炎熱也。一如台灣昔年的冰果店或冰果室是。然即使台灣一九五○、六○年代隨處見之的冰果店,如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 事件》中少年混跡的場所,今日亦罕見矣;像台大附近的「台一」等店算是少有的碩果僅存者。至若彰化員林公園裡的那家極富六G年代韻氛的冰果室,八年前遊經 猶見,今日不知如何?
連台灣的冰果店都會式微,香港這種寸土寸金之地焉能不零落?
總之,在流行時期(五○、六G年代)的冰室,所供應的典型食品有:檀島←啡(廣東話這一←字,實有法文caf晹的ca之發音神韻),西冷紅茶(西 冷即錫蘭),荷蘭←咕(可可),香濃華田,衛爾牛茶(衛爾牛精所泡出者),西洋菜蜜(由西洋菜提煉出來的蜜精),滾水鮮蛋(有人特起了個渾名叫「和尚跳 海」,活神至絕)………等等。
當然,它也可以賣三文治、多士、蛋撻等點心,以及紅豆冰、西米露、荔枝冰、紅毛丹冰等南洋式冰品。然而,曾幾何時它和「茶餐廳」竟然所賣的沒啥兩樣了。
但有些人硬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見到「冰室」或「冰廳」字樣的店,便要一進,溫一溫舊夢。
冰室,恰好僅存活於老舊區,外地人若想一探舊區舊吃食,不妨逛逛以下的「冰室」。
筲箕灣的「昌記冰室」(東大街3號D)、「南龍冰室」(金華街)
華富的「華富冰室」(華富靮陞咫中3-4號)
深水←的「大利冰室」(北河街32號)、「華南冰室」(桂林街87號)
黃大仙的「祥記冰廳」(銀鳳街23號D)、「泉成冰室」(黃大仙廉價樓南座25號)
旺角的「生力冰廳」(快富街28號A)
新蒲崗的「東方冰室」(崇齡街)
東頭22座的「錦華冰室」、「中民冰室」
東頭村道118號的「義興冰廳」粉嶺聯和墟的「合興冰室」、「海記冰室」(聯興街)及「發記冰室」(聯盛街28號)■
【2005/05/08 聯合報】
【舒國治】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的「茶餐廳」……
香港的「茶餐廳」,近十多年台灣聊它的人多了,幾乎人人皆會說「鴛鴦」(奶茶加咖啡)如何如何獨絕之類。
香港的生活風情,大多源自廣州,如茶樓、酒樓等,但有一樣,是香港獨產,便是「茶餐廳」。
「茶餐廳」之香港獨產,乃香港是英國殖民地;英人有下午茶之尚,故香港昔年的「三行」(泥水行、土木行、油漆行)這類勞動階層也沿襲英人慣例,發 展成自己粗簡版本的嘆下午茶,終於構形為這種看似中西食物兼具、實則原本西多中少(且看它的餐具多是刀叉、少用筷子)的「茶餐廳」。這在廣州是沒有的。
香港的工人,敲敲打打,到了下午三四點鐘,英國雇主要喝下午茶了,他亦不便敲敲打打,只好也休息一下,吃一個雞尾包,喝一杯茶什麼的。今日仍能見著茶餐廳門口坐著猶打著赤膊、抽著紅萬寶路菸、喝著奶茶吃點心的香港工人,這是他們的典型hang-out。
所吃之物,像雞尾包(如我們的奶酥麵包)或菠蘿包,概為西式,至少是出於烤箱者,不會有蓮蓉包、馬來糕這種中式且出自蒸籠之物。並且甜物較多,乃 西人之甜食糕點原就較豐亦較嗜。所喝的茶,亦是西式,如紅茶;不會有中國茶如普洱、水仙、肉桂、香片等。何也,便因這原是要弄成合於西俗之形式也。也於是 即使後來添加了公仔麵(泡麵)這一項目,也絕只用叉子吃,不見有給筷子的。由於供給叉子已成必習,造成有人(不只是小孩)吃雞尾包亦是一叉子叉下,提著雞 尾包一口一口的吃,並不會用刀子切成小片來吃,甚而也忘了用手抓著吃。
且說另一種小店,叫「冰室」,所供的食與飲,在今天已然有如「茶餐廳」,然而已顯凋零。你在中環或尖沙咀這類炫亮之區不易見著,在陳舊灰暗的老商區的後巷背街倒可偶一見之,有懷舊癖者正好可藉此尋幽搜古一番。
冰室,則是廣州先有,再傳入香港的。算是「先省後港」。省港省港,兩字並稱,「省」乃省,指廣州,非指「廣東省」也。又有「省港澳」三字同稱的,便是廣州、香港、澳門三地。例如有些老字號商家會言「省港澳皆有分店」便是。
有人度測「冰室」之雅謂,或來自梁任公的「飲冰室」齋號。
舊時廣州會有冰室,無他,氣候炎熱也。一如台灣昔年的冰果店或冰果室是。然即使台灣一九五○、六○年代隨處見之的冰果店,如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 事件》中少年混跡的場所,今日亦罕見矣;像台大附近的「台一」等店算是少有的碩果僅存者。至若彰化員林公園裡的那家極富六G年代韻氛的冰果室,八年前遊經 猶見,今日不知如何?
連台灣的冰果店都會式微,香港這種寸土寸金之地焉能不零落?
總之,在流行時期(五○、六G年代)的冰室,所供應的典型食品有:檀島←啡(廣東話這一←字,實有法文caf晹的ca之發音神韻),西冷紅茶(西 冷即錫蘭),荷蘭←咕(可可),香濃華田,衛爾牛茶(衛爾牛精所泡出者),西洋菜蜜(由西洋菜提煉出來的蜜精),滾水鮮蛋(有人特起了個渾名叫「和尚跳 海」,活神至絕)………等等。
當然,它也可以賣三文治、多士、蛋撻等點心,以及紅豆冰、西米露、荔枝冰、紅毛丹冰等南洋式冰品。然而,曾幾何時它和「茶餐廳」竟然所賣的沒啥兩樣了。
但有些人硬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見到「冰室」或「冰廳」字樣的店,便要一進,溫一溫舊夢。
冰室,恰好僅存活於老舊區,外地人若想一探舊區舊吃食,不妨逛逛以下的「冰室」。
筲箕灣的「昌記冰室」(東大街3號D)、「南龍冰室」(金華街)
華富的「華富冰室」(華富靮陞咫中3-4號)
深水←的「大利冰室」(北河街32號)、「華南冰室」(桂林街87號)
黃大仙的「祥記冰廳」(銀鳳街23號D)、「泉成冰室」(黃大仙廉價樓南座25號)
旺角的「生力冰廳」(快富街28號A)
新蒲崗的「東方冰室」(崇齡街)
東頭22座的「錦華冰室」、「中民冰室」
東頭村道118號的「義興冰廳」粉嶺聯和墟的「合興冰室」、「海記冰室」(聯興街)及「發記冰室」(聯盛街28號)■
【2005/05/08 聯合報】
三少四壯集-甚麼是香港流行曲
陳冠中 (20070101)
上世紀70年代末,港式粵語流行曲為全民所確認,在此之前,什麼歌曲才是香港的流行曲,是可以爭議的。
粗略而言,在50年代,粵語人聽的是粵劇粵曲;國語人包括廣義的上海人聽的是國語時代曲;洋派人士及年青人聽的是英文歌,當時叫歐西流行曲。
到60年代,受過英語訓練的嬰兒潮一代進入青春期,進口英文歌主導了香港的流行曲市場。黃志華90年「粵語流行曲四十年」一書說:「Beatles帶給香 港的『道德恐懼』及年青一代的『新感性』,衝擊之大,前所未有。可以說,整整的六十年代,基本上是由歐美的搖擺音樂和民歌統領著香港樂壇」。
港產國語歌也不算寂寞,新編的國語歌包括海派時代曲,邵氏電懋兩大及其他公司的國語片插曲,及60年代中黃梅調電影帶來的黃梅調熱潮。
到60年代末,國語歌來了一次真的短暫高潮,不過這次的原產地是台灣。姚蘇蓉69年的「今天不回家」喊遍台港,引發台式國語歌空襲香港:楊燕的「蘋果 花」、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湯蘭花重唱的「負心的人」、李亞萍唱到躺地的「雷夢娜」。男歌星青山更圓了「大盜歌王」林沖未竟之志,成了進口的師奶殺 手。走入港人視野的還有張帝、包娜娜,謝雷、崔台青、吳靜嫻、趙曉君、楊小萍、白嘉莉、藍毓莉、余天等。無可否認,台灣國語歌確是70年代初香港的流行 曲。
當時香港出現了歌廳,專請台灣歌星來走場演出,很多是群星抱團而來,如「藝霞歌舞團」,特別吸引了年齡層較高的國語人、上海人捧場。
及後,國語歌不管是港產或進口,都再談不上大熱潮了,雖然不乏個別台灣歌手在香港唱出名堂,包括校園民歌、「橄欖樹」齊豫,「龍的傳人」侯德健、「搭錯 車」蘇芮,文化人追捧的羅大佑,以至李宗盛、齊秦、李壽全、吳大衛──但構不上潮流。歷久不衰的唯鄧麗君,曾多次獲得香港金唱片及白金唱片。
至於本應是最有地方色彩的粵語歌,卻最為零落,拋開粵劇粵曲不談,粵語流行曲的鋒頭、地位、質量和產值皆不如國語歌,更遑論英文歌,當然,其中還有階層的偏見。
據容世誠2006年「粵韻留聲──唱片工業與廣東曲藝 1903-1953」一書,跟傳統粵劇粵曲有區別的「新曲」,始創的時間可以追溯至30年代。不過現在老一輩人還有印象有感情的,是50年代後期的周聰、呂紅、林鳳,以及鬼馬歌如「飛哥跌落坑渠」。
可是粵語歌始終算不上是香港流行音樂的主力,由60年代苗金鳳的「一水隔天涯」,到陳寶珠、蕭芳芳等的粵語電影插曲「女殺手」,到坊間或南洋改編的「賭仔 自嘆」、「行快D啦」、「一心想玉人」,到70年代初譚炳文、李香琴的「璇宮豔史」,到鄭錦昌、麗莎的小調「新禪院鐘聲」、「相思淚」,你說不流行嗎,它 們也真讓很多人耳熟能詳的可以哼唱,不過一來數量少含金量不高,帶動不了大氣候,二來受眾社會地位低,反制不了英語國語歌。
一切到70年代中才開始有質的變化。81年9月「號外」專題,調侃的為香港歷年的社會偏見列出一份表,其中粵語流行曲一項是這樣總結的:50年代──阿嬸歌,60年代──馬姐歌(女傭歌),70年代──廠仔歌,80年代──香港歌。
上世紀70年代末,港式粵語流行曲為全民所確認,在此之前,什麼歌曲才是香港的流行曲,是可以爭議的。
粗略而言,在50年代,粵語人聽的是粵劇粵曲;國語人包括廣義的上海人聽的是國語時代曲;洋派人士及年青人聽的是英文歌,當時叫歐西流行曲。
到60年代,受過英語訓練的嬰兒潮一代進入青春期,進口英文歌主導了香港的流行曲市場。黃志華90年「粵語流行曲四十年」一書說:「Beatles帶給香 港的『道德恐懼』及年青一代的『新感性』,衝擊之大,前所未有。可以說,整整的六十年代,基本上是由歐美的搖擺音樂和民歌統領著香港樂壇」。
港產國語歌也不算寂寞,新編的國語歌包括海派時代曲,邵氏電懋兩大及其他公司的國語片插曲,及60年代中黃梅調電影帶來的黃梅調熱潮。
到60年代末,國語歌來了一次真的短暫高潮,不過這次的原產地是台灣。姚蘇蓉69年的「今天不回家」喊遍台港,引發台式國語歌空襲香港:楊燕的「蘋果 花」、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湯蘭花重唱的「負心的人」、李亞萍唱到躺地的「雷夢娜」。男歌星青山更圓了「大盜歌王」林沖未竟之志,成了進口的師奶殺 手。走入港人視野的還有張帝、包娜娜,謝雷、崔台青、吳靜嫻、趙曉君、楊小萍、白嘉莉、藍毓莉、余天等。無可否認,台灣國語歌確是70年代初香港的流行 曲。
當時香港出現了歌廳,專請台灣歌星來走場演出,很多是群星抱團而來,如「藝霞歌舞團」,特別吸引了年齡層較高的國語人、上海人捧場。
及後,國語歌不管是港產或進口,都再談不上大熱潮了,雖然不乏個別台灣歌手在香港唱出名堂,包括校園民歌、「橄欖樹」齊豫,「龍的傳人」侯德健、「搭錯 車」蘇芮,文化人追捧的羅大佑,以至李宗盛、齊秦、李壽全、吳大衛──但構不上潮流。歷久不衰的唯鄧麗君,曾多次獲得香港金唱片及白金唱片。
至於本應是最有地方色彩的粵語歌,卻最為零落,拋開粵劇粵曲不談,粵語流行曲的鋒頭、地位、質量和產值皆不如國語歌,更遑論英文歌,當然,其中還有階層的偏見。
據容世誠2006年「粵韻留聲──唱片工業與廣東曲藝 1903-1953」一書,跟傳統粵劇粵曲有區別的「新曲」,始創的時間可以追溯至30年代。不過現在老一輩人還有印象有感情的,是50年代後期的周聰、呂紅、林鳳,以及鬼馬歌如「飛哥跌落坑渠」。
可是粵語歌始終算不上是香港流行音樂的主力,由60年代苗金鳳的「一水隔天涯」,到陳寶珠、蕭芳芳等的粵語電影插曲「女殺手」,到坊間或南洋改編的「賭仔 自嘆」、「行快D啦」、「一心想玉人」,到70年代初譚炳文、李香琴的「璇宮豔史」,到鄭錦昌、麗莎的小調「新禪院鐘聲」、「相思淚」,你說不流行嗎,它 們也真讓很多人耳熟能詳的可以哼唱,不過一來數量少含金量不高,帶動不了大氣候,二來受眾社會地位低,反制不了英語國語歌。
一切到70年代中才開始有質的變化。81年9月「號外」專題,調侃的為香港歷年的社會偏見列出一份表,其中粵語流行曲一項是這樣總結的:50年代──阿嬸歌,60年代──馬姐歌(女傭歌),70年代──廠仔歌,80年代──香港歌。
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調景嶺上月彎彎
調景嶺上月彎彎
【聯合報╱陸潤棠】
遠遠望見山巔用白色粉末塗上「中華民國萬歲」的大字,非常醒目,把這個地段的政治認同,清楚地告訴了外界。此外便是漫山的青天白日旗海,令我難忘……
1976年,我初次來台。那時還是戒嚴年代,公眾地方,不談國是,唯印象中並未感到任
何的肅殺氣氛。電視和電台與香港當時已經鬧哄哄的廣播情形,大迥其趣。三十多年後
來台任教,那種感覺已不存在,代之而來的是一種眾聲喧譁的現象。
我對台灣的感覺有點稔熟而陌生,這主要來自數次有長有短的訪問,另一部分則是來自
兒時求學所得來的台灣印象。小學還未念完,母親聽朋友之言,將我送到當時在香港的
異域──調景嶺。美其名是送我到一個可以寄宿和求學之處,其實,母親為了生活,無
暇看顧這個桀驁不馴、終日流連市集的街童,又恐我會成為黑社會招攬的對象,遂將我
流放到她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的,1956年末,香港發生戰後
以來首次的社會騷亂,那時街道到處燃燒著暴徒的破壞物。年幼好奇的我,混雜在看熱
鬧的人群中,到處躲避防暴警察射來的催淚硝煙,更曾與死神擦身而過:我目睹一個青
年中彈倒下,流出的鮮血混雜著一股硫磺的味道,硝煙則從傷口裊裊滲出。那光景至今
仍歷歷在目。母親的決定是迫切而正確的,目的是要我遠離包圍著我的險境(harm's
way)。
1959年夏秋之交,我從香港坐小汽船到達調景嶺。那時從九龍到調景嶺的陸路非常顛簸
。小汽船快到達目的地,遠遠望見山巔用白色粉末塗上「中華民國萬歲」的大字,非常
醒目,把這個地段的政治認同,清楚地告訴了外界。此外便是漫山的青天白日旗海,令
我難忘。我當時進入一間教會辦的宣道小學就讀小五下,同時寄宿在一位叫四叔的開辦
的宿舍,開始了我這個小廣東整整一星期多的文化震撼階段。調景嶺大小規模的中小學
,多由天主教或基督教團體開辦,其中台灣直接資助的調景嶺中學、天主教的鳴遠中學
和基督教的信義中學最具規模。高中畢業成績優異,可直接保送台灣各大學。這些學校
的課程與香港一般的中小學制不同,教科書採用中華民國教育部編纂的版本,由大陸逃
難到香港、操不同腔調的老師講授,名副其實的母語教學。我每年的國語口音均受不同
省分的班主任所影響,有時講的是四川腔的國語,有時是湖南腔的國語。這一階段的教
育構成我對台灣想像的主要根由。什麼「努力奮鬥」、「自由中國」、「寶島」、「復
興島」等概念,在我幼小的腦中開始生根。
野性不改、過慣了街童生活的我,入宿不滿兩天,便犯了第一宗違規事件。調景嶺雖然
是由荒山野嶺開闢出來的難民營,但前有將軍澳灣,後有魔鬼山,名副其實的背山面水
,環境優美。宿舍不遠處便是一碼頭,將調景嶺與香港聯繫起來,碼頭旁邊繫一竹筏。
這個發現,令我有如獲至寶的感覺。我唆使另一個剛到埠的宿友,一同划著竹筏到海中
作樂。兩人均不諳水性,雖未能暢泳於碧波,驚險一番,亦樂在其中。回宿舍的途中,
發覺衣衫盡濕,唯恐東窗事發,會受處分,二人偷偷從屋後攀入宿舍。鄰居誤以為有賊
入屋行竊,驚動了四叔,將我倆捉個人贓俱獲,狠狠的修理了一頓。這是我在調景嶺犯
事的第一遭,也是與威權的第一次邂逅。
我的監護人四叔是營內廣東高要同鄉會的會長,相當的體面。記憶中營內到處都有各省
縣市的同鄉會,林林總總的,恍如中國的縮影。四叔已屆中年,以提供食宿給香港、九
龍來的學子維生。我們戲謔他為「三棲動物」:他同時娶了三位妻子,大太太負責家中
財政,二太太和三太太負責炊事。一家四口,分工合作,各人地位亦分明,鮮有家庭糾
紛。四叔的豔福,羨煞了旁人。他能享受如斯齊人之福,主要原因是傳宗接代,因前兩
位妻子均無所出,四叔求嗣心切,終在第三位妻子身上如願以償。因我屢犯宿規,離開
了四叔的監護,對於他們往後的家事不甚了了。離開了四叔的宿舍和監護,是我人生的
轉捩點,我將母親蒙在鼓裡,把每月的食宿費放在自己口袋中,自己理財,在一位老兵
的木房子中租了一個床位,開始了我童年那一段孤寂和斷裂的坎坷歲月,那年我應是十
一歲的光景。
調景嶺營居住的均是大陸撤退來港的軍公教人員,可以說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家離鄉背
井,生活和精神都陷入一種斷裂的狀況。可堪告慰的是彼此凝聚一起,互相有依靠。我
這個外來者感受不到他們的辛酸,反而羨慕在地同學有家可歸,師長對他們視同子姪,
寵愛有加,令我這個小香港有點他者的感覺。回想起這一段自我理財的日子,每月均未
能量入為出,未到月尾,飯錢早已花光,唯有硬著頭皮到相熟的小館記帳吃飯。每念及
此,心中便辛酸起來。同學中記帳吃飯的,當然不只我一人。但小小心靈似乎永遠忘懷
不了那一段不光彩的日子,這對我成長後內向多疑的性格,有一定的影響。
那年代調景嶺的文娛消遣很少,戲院要到六十年代後期才出現,是露天的,放映時間只
能在晴天的晚上,多是當時電懋和邵氏的作品。我們的娛樂多是打籃球、到無人的海邊
游泳,或到鄰近的客家村落偷摘蔬果。這亦是我們兒時養成的樂山樂水的好動性格。此
外的娛樂多與中華民國的節日慶典有關,例如雙十晚會、國父或總統壽辰的大型歌舞表
演。我們最歡迎的還是從台灣來訪問的純德、亞東、靜修等女子籃球隊表演賽;她們的
球技與青春活力,令我非常傾倒。長大後對敏捷矯健型的女孩特別鍾情,亦可能是早年
這些女籃健兒的倩影所致吧!
由於缺少聲色犬馬的娛樂,營內青年黃昏時喜在屋前唱歌自娛。他們嘹亮的歌聲從這邊
山頭傳到對岸的山頭,餘音通過海灣的空氣,此起彼落,像客家人唱山歌般熱鬧。月圓
之夜,空氣中蕩來一首動聽的「調景嶺上月彎彎,白雲遷徙夢魂牽,可愛的祖國血斑斑
,美麗的田園荒涼涼……」那股鄉愁和哀怨徜徉在夜空中,此情此景之優美,非時下靡
靡之音可比擬,令我這個香港仔亦強說起無中生有的原鄉愁來。我們的歌曲大多是課堂
學來的,部分是民間小調,也有些是黨國教育、反共抗俄的題材。總之是旋律好、歌詞
美,備受我們喜愛和唱誦。此外還有當時原子粒收音機播放的國語時代曲和歐西流行歌
,都是我們的精神食糧,後者更是我學習英語的台階。我每周皆從流行榜上的新歌中找
來英式或美式的俚語和生字,向同班同學炫耀一番。「字典」和「生字王」的外號由此
而生。後來有機會考入香港中文大學,選讀的就是以後「誤人子弟」的英國文學。由流
行歌到英國文學,中間的經歷和際遇,似乎冥冥中已注定。
我整個青少年的成長期(formative years)可以說是在調景嶺度過的。那時只知道生
活艱難,物質條件極度匱乏。但身處山明水秀的環境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偶爾
回到市區空無一人的家中,心中便會想趕忙往調景嶺跑。那種矛盾的心情,就像電影《
現代啟示錄》的美國特種兵──威勤在影片開首自言自語那樣:「當我在外邊執勤,我
希望能回到西貢;當我在西貢,我便想回到外邊,執行我的任務。」初中一至三年級的
階段,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上課不專心,只知找機會捉弄老師,摹仿他們的鄉音,弄
點笑料,以博同學一笑,滿足自己的虛榮感。我們的老師,雖說是落難香江,仍多能保
持斯文爾雅,其中更不乏臥虎藏龍之士。他們有些言行稍微怪異,但均能保持中國人的
不亢不卑的氣節,這點可從他們日常與洋教士的交往上看出來。其中亦有些特別例子,
教國文的胡夫子,終日長袍加身,對著挪威籍的校監,頭永遠抬得高高,眼直視而不見
,一派不在乎的模樣,恰好是另一極端反應的典型。自庚子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洋人
的反應,不外乎兩種:自大與自卑。這種微妙的華洋轇轕,亦在我成長認知過程中留下
一定的烙印。
我到了調景嶺生活三年多時,交上了幾位在地的同齡朋友。他們全都祖籍北方,塊頭比
我長得高大,與他們廝混,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很自然地,我們變成了童黨。我們的背
後當然還有村中的老大哥,有困難時便找他們出頭擺平,我們則恃眾欺寡,盤據一隅,
介乎小流氓與小阿飛之間。後來看了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感覺到電
影中的時空和人物,有點似曾相識的親切。但童黨的歲月,正如發生在所有啟蒙故事的
題材一樣,是階段性的,跨過了那門檻、嘗過了那股滋味後,便不復再了。
【2009/11/13 聯合報】
龍應台◎一個警察的背後
- Jan 28 Sat 2006 17:53
龍應台◎一個警察的背後
本
來想悄悄去廣州,不驚動任何朋友,可以自由而且專心地,用行腳去感受廣州的老城氛圍。沒有想到,一個不小心,反倒變成一個華人世界舉世皆知的事件。幾天
來,溫暖的關心電話和郵件從美國、歐洲、馬來西亞、香港、台灣、中國各個城市包括新疆和蒙古,不斷進來,倒叫我覺得慚愧,但又不能因此希望自己「傷」得更
重,以擔得起朋友和讀者的愛惜。
我開始回想那個關鍵的時刻:單身女子,背著背包,背包在後而不在前;站在路口,攤開地圖。
這是一個國際「傻根」形象。那個街口不必是在廣州老城,也可以是羅馬噴泉,莫斯科紅場,華沙廣場,法蘭克福火車站大道。以那樣大方不設防的架勢,往任何一個城市中心一站,對於那個城市裡活躍於灰色空間的人而言,怎麼說都是一種挑釁或邀請。所以我的遭竊絕不足以被解釋為「中國特色」。
但它是不是「廣州特色」呢?
事情發生了之後,集體的「口述歷史」就打開了。一桌五個廣州市民,四個人有被偷被搶的經驗,而且每一個人都是多次,先講親身經歷:被摩托車撞,被小刀割,人怎麼欺身而上,怎麼搶了就跑……然後再敘述發生在親友身上的:兩歲的孩子的媽,護著包,以致於整隻手被砍斷。愈講,恐怖的細節愈多,我聽得兩眼發直,開始覺得:自己真是個好命的人啊,可喜可賀。
回到香港,香港人說,唉呀唉呀,你怎麼會想到一個人跑去廣州?廣州啊,我們男人都要成群結隊才敢去的。香港的大陸人說,怎麼你還沒學到呢?在這邊,背包背在後面,一過邊境,背包要背在前面。
我一邊奔波於銀行和移民局之間,一面讀到廣州官員的反應。省政協委員以「龍應台遭竊」案詢問廣東省公安廳長梁國聚對於治安有何對策,梁國聚說,廣東一億多人口,只有十三萬警察,警力不足是很大的問題。
公安廳長的談話倒是坦率,於是我開始算,照廳長這麼說,在廣東省,每一個警察要服務846個市民。臺北總共有7702個警察,也就是每一個警察要照顧341個臺北人,而香港有32986個警察,一個警察服務207個港人。柏林的一個警察只要管好130個柏林人的安全。如果算工資,香港的警察工資會是廣東和臺北警察的好幾倍。
以這樣的制度和物質條件來看,梁國聚的自我辯護不算錯。香港警察的效率和他背後的制度之間,不論是管理結構上的還是經濟上的,有一個明確的因果關係。知道了這個數據,對中國警察便不忍苛責,可是,這是現象的全貌,或者只是冰山的一角?譬如說,那846個人是否真正得到一個警察的服務?雖然警力微薄,警察的辦案效率,服務品質,以及廉潔程度,和臺北、香港的警察比起來如何?警察背後的制度,以及制度和整體社會問題的連結與呼應,又如何?
我收到很多大陸讀者的來信,譬如這一封:
看到您被竊的新聞,身為大陸人除了感到丟人和羞恥、向您表示歉意和慰問。
其實,您遭遇的是許多大陸中國人都遭遇過的事。自從我父親在公交車上被偷(他帶著錢去醫院開白內障,交費時才發現醫療費全沒了),我乘車時,總是睜大雙眼,隨時戒備,一分鐘也不敢放鬆。我知道您不喜歡做「貴賓」,可是要做一個普通的大陸人,必須小心!記住這裏是中國大陸,不是香港,不是臺灣,更不是德國!只要腐敗依然存在,只要貧富分化還在加距,只要體制不變,一切仍將繼續。
那樣溫柔敦厚的一封信,而同時又把問題看得那樣冷透,令人不安。
>>>>2005/1/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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