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景嶺上月彎彎
【聯合報╱陸潤棠】
遠遠望見山巔用白色粉末塗上「中華民國萬歲」的大字,非常醒目,把這個地段的政治認同,清楚地告訴了外界。此外便是漫山的青天白日旗海,令我難忘……
1976年,我初次來台。那時還是戒嚴年代,公眾地方,不談國是,唯印象中並未感到任
何的肅殺氣氛。電視和電台與香港當時已經鬧哄哄的廣播情形,大迥其趣。三十多年後
來台任教,那種感覺已不存在,代之而來的是一種眾聲喧譁的現象。
我對台灣的感覺有點稔熟而陌生,這主要來自數次有長有短的訪問,另一部分則是來自
兒時求學所得來的台灣印象。小學還未念完,母親聽朋友之言,將我送到當時在香港的
異域──調景嶺。美其名是送我到一個可以寄宿和求學之處,其實,母親為了生活,無
暇看顧這個桀驁不馴、終日流連市集的街童,又恐我會成為黑社會招攬的對象,遂將我
流放到她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的,1956年末,香港發生戰後
以來首次的社會騷亂,那時街道到處燃燒著暴徒的破壞物。年幼好奇的我,混雜在看熱
鬧的人群中,到處躲避防暴警察射來的催淚硝煙,更曾與死神擦身而過:我目睹一個青
年中彈倒下,流出的鮮血混雜著一股硫磺的味道,硝煙則從傷口裊裊滲出。那光景至今
仍歷歷在目。母親的決定是迫切而正確的,目的是要我遠離包圍著我的險境(harm's
way)。
1959年夏秋之交,我從香港坐小汽船到達調景嶺。那時從九龍到調景嶺的陸路非常顛簸
。小汽船快到達目的地,遠遠望見山巔用白色粉末塗上「中華民國萬歲」的大字,非常
醒目,把這個地段的政治認同,清楚地告訴了外界。此外便是漫山的青天白日旗海,令
我難忘。我當時進入一間教會辦的宣道小學就讀小五下,同時寄宿在一位叫四叔的開辦
的宿舍,開始了我這個小廣東整整一星期多的文化震撼階段。調景嶺大小規模的中小學
,多由天主教或基督教團體開辦,其中台灣直接資助的調景嶺中學、天主教的鳴遠中學
和基督教的信義中學最具規模。高中畢業成績優異,可直接保送台灣各大學。這些學校
的課程與香港一般的中小學制不同,教科書採用中華民國教育部編纂的版本,由大陸逃
難到香港、操不同腔調的老師講授,名副其實的母語教學。我每年的國語口音均受不同
省分的班主任所影響,有時講的是四川腔的國語,有時是湖南腔的國語。這一階段的教
育構成我對台灣想像的主要根由。什麼「努力奮鬥」、「自由中國」、「寶島」、「復
興島」等概念,在我幼小的腦中開始生根。
野性不改、過慣了街童生活的我,入宿不滿兩天,便犯了第一宗違規事件。調景嶺雖然
是由荒山野嶺開闢出來的難民營,但前有將軍澳灣,後有魔鬼山,名副其實的背山面水
,環境優美。宿舍不遠處便是一碼頭,將調景嶺與香港聯繫起來,碼頭旁邊繫一竹筏。
這個發現,令我有如獲至寶的感覺。我唆使另一個剛到埠的宿友,一同划著竹筏到海中
作樂。兩人均不諳水性,雖未能暢泳於碧波,驚險一番,亦樂在其中。回宿舍的途中,
發覺衣衫盡濕,唯恐東窗事發,會受處分,二人偷偷從屋後攀入宿舍。鄰居誤以為有賊
入屋行竊,驚動了四叔,將我倆捉個人贓俱獲,狠狠的修理了一頓。這是我在調景嶺犯
事的第一遭,也是與威權的第一次邂逅。
我的監護人四叔是營內廣東高要同鄉會的會長,相當的體面。記憶中營內到處都有各省
縣市的同鄉會,林林總總的,恍如中國的縮影。四叔已屆中年,以提供食宿給香港、九
龍來的學子維生。我們戲謔他為「三棲動物」:他同時娶了三位妻子,大太太負責家中
財政,二太太和三太太負責炊事。一家四口,分工合作,各人地位亦分明,鮮有家庭糾
紛。四叔的豔福,羨煞了旁人。他能享受如斯齊人之福,主要原因是傳宗接代,因前兩
位妻子均無所出,四叔求嗣心切,終在第三位妻子身上如願以償。因我屢犯宿規,離開
了四叔的監護,對於他們往後的家事不甚了了。離開了四叔的宿舍和監護,是我人生的
轉捩點,我將母親蒙在鼓裡,把每月的食宿費放在自己口袋中,自己理財,在一位老兵
的木房子中租了一個床位,開始了我童年那一段孤寂和斷裂的坎坷歲月,那年我應是十
一歲的光景。
調景嶺營居住的均是大陸撤退來港的軍公教人員,可以說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家離鄉背
井,生活和精神都陷入一種斷裂的狀況。可堪告慰的是彼此凝聚一起,互相有依靠。我
這個外來者感受不到他們的辛酸,反而羨慕在地同學有家可歸,師長對他們視同子姪,
寵愛有加,令我這個小香港有點他者的感覺。回想起這一段自我理財的日子,每月均未
能量入為出,未到月尾,飯錢早已花光,唯有硬著頭皮到相熟的小館記帳吃飯。每念及
此,心中便辛酸起來。同學中記帳吃飯的,當然不只我一人。但小小心靈似乎永遠忘懷
不了那一段不光彩的日子,這對我成長後內向多疑的性格,有一定的影響。
那年代調景嶺的文娛消遣很少,戲院要到六十年代後期才出現,是露天的,放映時間只
能在晴天的晚上,多是當時電懋和邵氏的作品。我們的娛樂多是打籃球、到無人的海邊
游泳,或到鄰近的客家村落偷摘蔬果。這亦是我們兒時養成的樂山樂水的好動性格。此
外的娛樂多與中華民國的節日慶典有關,例如雙十晚會、國父或總統壽辰的大型歌舞表
演。我們最歡迎的還是從台灣來訪問的純德、亞東、靜修等女子籃球隊表演賽;她們的
球技與青春活力,令我非常傾倒。長大後對敏捷矯健型的女孩特別鍾情,亦可能是早年
這些女籃健兒的倩影所致吧!
由於缺少聲色犬馬的娛樂,營內青年黃昏時喜在屋前唱歌自娛。他們嘹亮的歌聲從這邊
山頭傳到對岸的山頭,餘音通過海灣的空氣,此起彼落,像客家人唱山歌般熱鬧。月圓
之夜,空氣中蕩來一首動聽的「調景嶺上月彎彎,白雲遷徙夢魂牽,可愛的祖國血斑斑
,美麗的田園荒涼涼……」那股鄉愁和哀怨徜徉在夜空中,此情此景之優美,非時下靡
靡之音可比擬,令我這個香港仔亦強說起無中生有的原鄉愁來。我們的歌曲大多是課堂
學來的,部分是民間小調,也有些是黨國教育、反共抗俄的題材。總之是旋律好、歌詞
美,備受我們喜愛和唱誦。此外還有當時原子粒收音機播放的國語時代曲和歐西流行歌
,都是我們的精神食糧,後者更是我學習英語的台階。我每周皆從流行榜上的新歌中找
來英式或美式的俚語和生字,向同班同學炫耀一番。「字典」和「生字王」的外號由此
而生。後來有機會考入香港中文大學,選讀的就是以後「誤人子弟」的英國文學。由流
行歌到英國文學,中間的經歷和際遇,似乎冥冥中已注定。
我整個青少年的成長期(formative years)可以說是在調景嶺度過的。那時只知道生
活艱難,物質條件極度匱乏。但身處山明水秀的環境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偶爾
回到市區空無一人的家中,心中便會想趕忙往調景嶺跑。那種矛盾的心情,就像電影《
現代啟示錄》的美國特種兵──威勤在影片開首自言自語那樣:「當我在外邊執勤,我
希望能回到西貢;當我在西貢,我便想回到外邊,執行我的任務。」初中一至三年級的
階段,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上課不專心,只知找機會捉弄老師,摹仿他們的鄉音,弄
點笑料,以博同學一笑,滿足自己的虛榮感。我們的老師,雖說是落難香江,仍多能保
持斯文爾雅,其中更不乏臥虎藏龍之士。他們有些言行稍微怪異,但均能保持中國人的
不亢不卑的氣節,這點可從他們日常與洋教士的交往上看出來。其中亦有些特別例子,
教國文的胡夫子,終日長袍加身,對著挪威籍的校監,頭永遠抬得高高,眼直視而不見
,一派不在乎的模樣,恰好是另一極端反應的典型。自庚子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洋人
的反應,不外乎兩種:自大與自卑。這種微妙的華洋轇轕,亦在我成長認知過程中留下
一定的烙印。
我到了調景嶺生活三年多時,交上了幾位在地的同齡朋友。他們全都祖籍北方,塊頭比
我長得高大,與他們廝混,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很自然地,我們變成了童黨。我們的背
後當然還有村中的老大哥,有困難時便找他們出頭擺平,我們則恃眾欺寡,盤據一隅,
介乎小流氓與小阿飛之間。後來看了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感覺到電
影中的時空和人物,有點似曾相識的親切。但童黨的歲月,正如發生在所有啟蒙故事的
題材一樣,是階段性的,跨過了那門檻、嘗過了那股滋味後,便不復再了。
【2009/11/13 聯合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