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東坡詞的生命意境/多情應笑我

美學系列/天涯何處
 

東坡詞的生命意境
宋人美學每每說「平淡天真」,但書畫詩文上能做到的,其實沒有幾人。一賣弄就無法天真,一矯情刻意就無法平淡……

宋詞裡最被大眾喜愛的,無疑是蘇東坡。柳永的詞在北宋當時也流傳甚廣,「凡有井水處,必歌柳詞」,曾經是流行歌裡最暢銷的詞曲作者吧。但是一千年過去,東坡文句的傳唱之廣,時間跨距之大,文句深入民間的影響力強度,都非柳詞所能比。
「天 涯何處無芳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 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人生如夢」──東坡許多句子,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成語。連不識字的老嫗老叟,也能琅琅上口。創作親近大眾,就不僅是在 字句詞彙上雕琢磨牙,而是用最淺白平凡的文字貼近真實的生活,不做作,不矯情,才能隨歲月淘洗,越來越在民間發生情感上廣大的共鳴吧。
一 千年過去,漢語詞彙隨不同時代的更新,歷代有歷代文風用字特點。但是時間越久,越能看出東坡文字語言的平實。立足在語言最大的廣度基礎上,幾經時代變遷, 文句詞彙還是歷久彌新,沒有過時落伍之感。「多情應笑我」五個字,又是古典,又極現代。情至深處,回到平常心,是所有創作者最難過的一關。東坡過了這關, 真實,簡易,平凡,也因此能寬容,能豁達。東坡是聰明的,當然自負,也看不起一些人。但他也最能自嘲,看到自己的缺陷不足,在他人精明處糊塗。即使總有悲 憤,總有貪嗔,也都在自嘲裡可以化解,呵呵一笑──「多情應笑我」,是東坡自嘲,也是東坡坦蕩,是東坡獨自得意的喜悅,也是東坡孤獨的蒼然苦笑吧。
青春自喜──蝶戀花
〈蝶戀花〉是我喜歡的東坡作品,「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蝶戀花〉前半闋看來只是風景平鋪直敘,作者走在風景中,東看西看,不那麼著意寫詩。看看凋零衰退的殘紅,看看剛萌生出來小粒的青杏,紅綠相間,創作者對色彩有畫家的敏感。暮春初夏,燕子翻飛,一彎綠水環繞著村落人家。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放在白話裡也是好句子,放在今天的流行歌裡,也一樣是好歌詞,卻平凡無奇,沒有一點困難費力。不用典故,沒有奇僻的字和韻。詩人看到風景,述說風景,風景自然到不需要妝點修飾。
宋人美學每每說「平淡天真」,但書畫詩文上能做到的,其實沒有幾人。一賣弄就無法天真,一矯情刻意就無法平淡。
詩 人在歲月裡走著,有一點感傷柳絮在風裡飄散,「吹」字用得極好,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力量催促著時光。但是詩人本性是樂觀的,他一涉感傷,很快就轉圜出新的豁 達──柳絮也是種子,不留戀枝頭,就飄撒向天涯。「天涯何處無芳草」,像自嘲,其實是領悟生命的擴大。柳絮飄散,失去的既不可得,自然天地之大,生命無處 不在,柳絮也會天涯海角落土生根。風景的平鋪直敘,有了最後一句收尾,才有了提高,有了生命的意境,可以反覆沉緬了。
〈蝶戀花〉後半闋很精采,走在風景中的人忽然遇到事件,聽到高牆裡有笑聲,有女子盪鞦韆的喧譁。牆外的道路,牆外的行人,一時徘徊踟躕,陌生不關己事的風景活了起來。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東 坡用的是現代點影「蒙太奇」的手法。萌芽於20世紀初的Montage是畫面的剪接,把不同時空並列,讓讀者自己去拼圖。東坡用了「牆裡」、「牆外」、 「牆外」、「牆裡」四次蒙太奇,古詩詞裡叫「頂真格」,使原來無關的「鞦韆」、「道路」、「行人」、「佳人」四個元素,產生鑽石切面般的光的折射。
盪鞦韆的女子,道路上的行人,牆裡的笑聲,行人的窺探,牽連成有趣的關係。
東坡對人有關心,即使後來為小人陷害,坐了牢,常跟朋友說「多難畏人」,吃了虧,對人有了畏懼提防,但本性上還是喜歡親近人。走在暮春的路上,聽到牆裡有女子盪鞦韆的歡笑聲,忍不住想探頭看一看吧。
東坡或許沒有想到探頭探腦驚擾了牆裡的少女,一溜煙笑著跑了,留下他一個人,被誤解了,或被罵了,有一點懊惱,這麼美好的時光,他用帶一點無奈的自我嘲弄方式笑一笑,解脫了自己──多情卻被無情惱。
〈蝶 戀花〉真好,詞彙文句音韻都沒有難度,但或許難在心境吧,難在詩人可以回頭來做了這麼真實的自己。對美有眷戀,對人有好奇,卻生活在世俗間,要守世俗規 矩,只好自嘲「多情」。詩詞裡這麼直白地講自己的貪嗔癡愛,一無隱諱做作,是東坡可愛處。極高明,卻能道中庸。有深情,卻能解脫。平易近人,東坡詞所以千 古以來令人喜愛。
清末學者王闓運批評〈蝶戀花〉說:「此則逸思,非文人所宜。」隔著牆頭,聽女子笑聲,窺探女子盪鞦韆,學者正經八百,覺得東坡不守規矩,「逸思」是想入非非吧,王闓運不算太八股迂腐的學者,但還是告誡「文人」不宜。
東坡好像不那麼刻意要做「文人」,文人還是要像人,像「文人」而不像人了,也就無趣。
〈蝶戀花〉的創作年代有不同說法,蘇詞編年常把這件作品歸在東坡謫居惠州時作。這樣編年大多是依據清代張宗橚《詞林記事》所引的一段故事──東坡在惠州,侍妾朝雲唱〈蝶戀花〉,想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歌喉將囀,淚滿衣襟。
朝 雲唱〈蝶戀花〉不勝哽咽悲抑,並不說明這首詞一定是東坡在惠州所作。有時恰是因為一首舊作品,歷經歲月滄桑,同樣的句子,更能引人傷感。人到了六十歲,回 頭去聽中學時的歌,即使歌詞歡樂,聽起來還是有歲月滄桑。東坡年老,謫居嶺南,侍妾都去,朝雲唱〈蝶戀花〉,或許觸景生情,有更深的感懷吧。
以作品而言,〈蝶戀花〉文句情感青春喜氣,接近東坡四十歲以前的得意灑脫,放肆不羈,甚至,帶一點年輕時的調皮,春光明媚,鳥語花喧,還沒有「烏台詩獄」大難以後的沉重。
東坡自在,做人大器,寫字,寫文章,畫畫,不拘泥規矩小節,「行於所當行,止於不能不止」,也就是美學的本來面目。
悼亡〈江城子〉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另一首東坡動人的作品是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遇到過許多不以文學為專業的朋友,談起這首作品,詞牌不一定知道,但是可以琅琅上口──「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詞極好處,不需要註解,用心朗讀,都有體悟,瑣碎教授技法,反而離蘇詞遠了。
王弗十六歲嫁給十九歲的蘇軾(1054),他們是故鄉的少年夫妻。從進京中進士,到進入官場,王弗陪伴東坡十年。
1065年王弗逝世,匆匆十年過去,在生與死的異路上,忽然夢中相遇了。作者坦蕩地說:「不思量,自難忘」,平常沒有特別思念,但是十年夫妻,自然難忘。悼亡詩,悼亡元配的詩,寫到如此真實,如此情深義重。「不思量,自難忘」是平實情感的真相,東坡自然道來,沒有一毫做作。
文人情感浪漫,留戀歌妓姬妾的詩作多,為元配寫的好作品難得。東坡回到了人的本分,直書結髮之恩,樸素平實,卻深情厚重,讓所有的「元配」安心。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少年夫妻是紅顏記憶,但是歲月飄逝,容顏換改,早逝的王弗,在路上相遇,怕也認不出東坡了吧。知己恩愛,也可能在歲月裡成為陌路嗎?
摯愛最怕無法相認,最親密的人也可能一朝不能相認嗎?
王弗十六歲新婚時美麗明媚,對著窗口陽光梳妝打扮,「小軒窗,正梳妝」,元配的美,不容易被喚起,東坡在自己「塵滿面、鬢如霜」之後,記憶著王弗初婚的漂亮。
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東坡四十歲,尚未經歷為小人陷害的大難,但是青春恩愛傷逝,生命蒼涼無奈,已使他泣不成聲了。
〈蝶戀花〉是春日佻達欣喜,〈江城子〉傷逝悲鬱荒涼,都是東坡,他走在漫長的生命途中指點歲月,或笑或哭,留下了好句子。
普世之願──水調歌頭
和悼念妻子王弗的〈江城子〉一樣,為大眾最廣為流傳琅琅上口的東坡作品,還有中秋夜晚寫的〈水調歌頭〉。
東坡的〈水調歌頭〉是中秋月夜醉飲的放懷之作,詞前一序──「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中秋夜晚,痛飲大醉,人生感悟,悲歡離合,說的是子由,也更是寫天下眾生的心境。從一己私情擴大,有普世的共鳴,「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映照出生命的大願望。文句如此淺白世俗,但是,願深意重,可以完全不避俗世言語。
文學創作者多害怕落俗套,東坡卻從不忌諱。文人高明孤僻,最終還是要回到庶民百姓俗世的謙卑,知道悲歡離合,眾生都苦,願望就是真心低頭祝禱誦念,不會是自己文句的雕琢賣弄吧。
〈水調歌頭〉朗讀起來,跟〈江城子〉一樣,流暢自然,沒有拗口的疙疙瘩瘩。幾乎可以不用看字,純憑聽覺都可以聽懂。古典詩詞中,經歷一千年,還在大眾間廣泛流傳被喜愛,沒有幾件作品可以做到,東坡立足於真實生活,他的美學核心也就是人的關心。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李白被稱為「謫仙」,東坡也是屬於「謫仙」形態的生命。來人間一趟,只是貶謫,終究要回天上的故鄉。李白獨自在花間喝酒,沒有人相伴,他也不屑跟亂七八糟的人喝酒,寧可「舉杯邀明月」,寧可在最孤獨寂寞時跟自己的影子喝酒。
東坡「把酒問青天」追溯到李白的自負與孤獨,追溯到初唐張若虛「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宇宙對話的氣度,也直接溯源到屈原「天問」的向天地發問。
儒 家側重倫理,太過重視人與人的關係,少了孤獨感,少了向浩渺宇宙探究的「天問」精神,宋儒拘限,詩詞甚少與自然天地對話的開闊胸襟。東坡「我欲乘風歸 去」,振衣直起,承接初唐飛揚精神。「起舞弄清影」,脫胎於李白「我舞影零亂」,孤獨者在撩亂的歷史裡醉舞狂歌,知道自己的生命暫時走不掉,自嘲自憐,莫 若回頭跟影子相伴相隨。
月光流轉,穿透窗戶,照著醉醒無眠的孤獨者。孤獨者說「不應有 恨」,不應該有遺憾怨恨,孤獨者向皓月發了大願──月亮有陰晴圓缺,人也有悲歡離合,沒有絕對的圓滿,懂得接受遺憾,也就是圓滿的開始,「但願人長久,千 里共嬋娟」,大眾喜愛東坡,因為東坡與大眾有共同生命的願望,一般詩人或許不敢如此直白使用最世俗鄙俚的語言吧。
〈江城子〉與〈水調歌頭〉都應該大聲朗讀,不用刻意,不用矯情,用最大眾的聲音,最日常平凡的聲音,或許就是最貼近東坡的聲音吧。
東 坡四十歲寫〈江城子〉,四十一歲寫〈水調歌頭〉,都是至情至性的作品,然而生命還有更大更難的功課要做。還有三年,他要遭逢大難,為小人陷害,關進牢獄, 詩句一字一字當把柄,要置他於死罪。或許心中懷著普世的大願,還要過生死一關,否則也難徹底覺悟吧。喜愛讀佛經的東坡,要考驗自己生死關頭是否真能做到 「不驚,不怖,不畏」了。
從牢獄出來,下放黃州,從憂苦憤怒仇怨中走到大江之濱,東坡做完這一次功課,才有更坦蕩的肺腑胸襟高聲唱出「大江東去,浪淘盡──」
天涯何處,東坡的創作還只走到中途。

【2012/08/24 聯合報】 @ http://udn.com/

美學系列/多情應笑我「朗讀東坡」2012/9/21
蔣勳/聯合報



東坡在歷史灰飛煙滅裡仍然看到「江山如畫」,看到多少豪傑的生命,如此年輕過,眷戀過,夢想過,曾經如此明媚華麗……

元豐2年(1079)東坡為小人陷害,把他的詩句文集逐字逐句摘錄,羅織罪名,認為他詆毀新政,訕謗君上,逮捕入獄,交有司勘問,押解至「烏台」,要判他死罪。

押解途中,東坡曾經企圖自殺。關在牢中一百多天,文字獄牽連七十多人,最後有二十幾人受罰,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獄」。因為寫「詩」犯罪,對一向坦蕩自適灑脫自在的東坡而言,當然是他生命裡最艱困悲苦的時刻。

但是對創作者蘇東坡而言,這次莫須有的牢獄之災或許也正是他生命境界轉變的大關鍵吧。牢獄中東坡曾經寫下絕命詩,寄給弟弟子由──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

又結來生未了因。

東坡落難,在絕望困苦中,詩句也沒有尖酸忿怨的字,對生命的緣分仍然一往情深。有世世為兄弟的緣分,有來生因果,小人尖刻殘惡,是不用計較的吧。

「烏台詩獄」一百多天,李定、舒亶,逐字逐句勘問東坡詩詞作品。他們像是在作嚴格評論,卻不懂詩,歷史不會記他們的名字,一千年來,大眾記得的還是東坡詩裡的平和溫暖。

元豐3年(1080)東坡經多人營救,免除死罪,下放黃州,一直到元豐7年(1084)離開,他在這大江之濱住了四年。

帶著牢獄出來驚魂甫定的痛苦,在恐懼、焦慮、嗔怒、不平、委屈的情緒裡糾纏著。一個創作者,心事煩亂汙濁,然而,此時此刻,正可以跟自己作最深的對話。

初到黃州,心情鬱悶,常常夜飲爛醉的東坡,在市集中為醉漢推罵的東坡,在孤獨的月夜看著大雁驚飛的東坡,倚靠著手杖,聽大江浩浩蕩蕩流逝的東坡,此時,他要做的功課,不再是文字的功課,而是生命的功課了。

卜算子──

揀盡寒枝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有「寓居定惠院」幾個字的副題。東坡在元豐3年2月到黃州,最初借居定惠院。5月以後,有人幫助他遷居臨皋亭,經營東邊坡地,才自號「東坡」。因此有人認為〈卜算子〉是東坡初到黃州的作品。

以〈卜算子〉的內容來看,淒厲、孤峭、荒寒,是黃州時期東坡作品最流露出不平、剛硬、孤傲情緒的一件。

剛出牢獄,夜晚無眠,殘月疏桐,在漏斷人靜的寂寞中,幽居的人,獨自來往,被驚嚇飛起的大雁,影子一閃即逝。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心裡有恨,沒有人理解。這是無妄囚居之後東坡講自己的心事。

「驚」之一字動人,是驚弓之鳥,是驚魂甫定,頻頻回首,小人酷吏,過了生死一關,東坡還是徒自心驚。

此時此刻,生命還有最後的堅持嗎?揀盡寒枝,即使在最絕望中,也不隨便妥協,也不蠅營狗苟。東坡如此豁達,如此溫暖,卻對汙濁的政治陷害說了最尖銳剛烈的話──「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孤傲自負,是生命決絕不肯隨波逐流的明白宣告。

〈卜算子〉尖銳淒厲,感覺到詩人受傷以後的痛,感覺到他的憤懣委屈。在許多受無妄之災的文人身上,都看得到同樣尖銳犀利的瞋恨。

但是,東坡不同,東坡似乎應該有更大的格局去寬容生命的受苦吧。

淒厲尖銳,畢竟不是普世庶民的關心,比較起悼亡的〈江城子〉,比較起發普世大願的〈水調歌頭〉,對一般廣大百姓而言,〈卜算子〉並沒有受到民間販夫走卒最大的喜愛。

文人自傷自憐,也要適可而止。東坡尖銳淒厲後,很快有了轉圜擴大。黃州四年,東坡留下了最好的作品,〈赤壁賦〉、〈臨江仙〉、〈寒食帖〉、〈念奴嬌〉,文章、詩詞、書法,都達到最高峰,「揀盡寒枝」之後,東坡沒有一味酸苦,還是回到了平實做人的本分,好好生活。

定風波──

也無風雨也無晴

也許,從生命的領悟來看,〈卜算子〉的尖銳淒厲,還是要向寬闊平和過渡。

比較起來,東坡的〈定風波〉顯然是在「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絕之後,有了新的轉圜擴大,有了不同生命層次上的覺悟吧。

我 喜歡東坡在黃州給朋友寫信的一段話,他說,在市集喝酒,為醉漢推罵,「自喜漸不為人識」。東坡年輕就有盛名,因為有「名」,容易沾沾自喜。「名」當然只是 自己執著,到了鄉下荒野市集,拉車賣菜的,誰知道你有「名」?市集裡當然沒有人認識東坡,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推倒東坡,還罵他兩句。東坡大概最初也生 氣,但想一想,沒有人認識他了──「自喜漸不為人識」,多麼高興,漸漸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

市集裡醉漢的推罵竟然像佛法開示,《金剛經》是東坡常讀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光讀沒有用,還是要在生活裡參悟吧。別人推罵就生氣,當然是「我相」、「人相」都還執著,也就沒有真正讀懂《金剛經》。

東坡在黃州的作品常加一序,「序」白描事件,文句簡潔,是好散文,〈定風波〉的序就很好──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半路途中,下雨了,雨具不在身邊,同行的朋友淋了雨,很狼狽,東坡無所謂,不多久,放晴了,就寫了這首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東坡的淒厲傷痛好了,心境平和了,領悟到如果認定風雨是災難,當然狼狽,如果風雨也可以是「穿林打葉」的韻律節奏,就不妨開心地長嘯高歌,一路吟唱,慢慢走,當美好音樂來聽。

晴日當空,是喜悅,風雨,也可以是喜悅。解脫了愛憎喜怒,解脫了自己分別好壞的執著,生命可自然處處都是喜悅歡欣。

「回首向來」,像是說那一天走過的路,也像是說自己一生走過來的路,回頭去看,漫漫長途,東坡做完了功課,知道晴是好日子,風雨也是好日子。

〈定風波〉與〈臨江仙〉大約都創作在元豐5年(1082),在黃州過了兩年,心情平復許多,經營了臨皋亭一片東邊坡地,完成了書房「雪堂」,安定了下來,這一年,東坡創作了一生最好的作品〈定風波〉、〈赤壁賦〉、〈寒食帖〉、〈臨江仙〉。

臨江仙──

倚杖聽江聲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臨江仙〉朗讀起來,比〈定風波〉更為直白流暢,東坡又回到極為平常生活的語言。〈臨江仙〉的文句,像素描,簡潔單純幾筆,勾勒出東坡在黃州生活平實而又真切的畫面。

在東邊坡地喝酒,醉了醒,醒了醉,回家已經半夜三更。家童沉睡,打呼鼾聲像打雷,敲門都聽不見,只好倚著手杖聽江水潮聲。

東坡的句子,不需要解釋翻譯,五個句子都像白話素描,「鼻息雷鳴」,「敲門不應」,都不像「詩句」,顛覆了詩句一定要雕鑿搞怪、刻意文雅的誤解。

隨緣度日,「敲門不應」可以懊惱抱怨,但也可以一轉念就欣喜起來,門外一條大江,正是好機會,可以倚靠手杖,靜靜聽一聽大江流去的聲音。

生活擺脫了喜怒愛恨的執著,創作就可以自由了。東坡在〈臨江仙〉裡寫當下的平凡生活,筆筆寫實,卻也筆筆都可以是隱喻。詩人刻意造作隱喻,往往容易偏離真實生活,失了生活的真實,也常常失了隱喻本意。

長恨此身非我有,

何時忘卻營營。

一生忙碌,卻好像身不由己,都忙什麼呢?

為別人做功課,做給別人看的功課,都不是最難的功課。最難的功課,通常是自己給自己的功課。

一次大災難,過了生死一關,愧疚十口家人受累,弟弟貶謫,好友都遭牽連下放。東坡在黃州時給朋友寫信,多無人敢回信,政治的恐懼牽連,可以理解,一般人也許會慨嘆世態冷暖,東坡說「多難畏人」,害怕人,遠離人,正是找到機會,好好給自己做一次孤獨的功課。

這生命本來不是自己的,忙忙碌碌,總是為他人活著,什麼時候能回來好好做一次自己?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東坡還是在聽江聲,大江的聲音,驚濤裂岸,像佛法梵音,一波一波,他聽到歷史,聽到歷史的爭戰喧譁,聽到輸贏,聽到得意者的笑,失意者的哭,聽到灰飛煙滅,聽到風平浪靜,靜到極致,心裡響起歷史上最動人的一段歌聲──大江東去──

念奴嬌──

江山如畫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念 奴嬌〉有「赤壁懷古」四字註記,詞句中也歷說「三國周郎赤壁」,但也早已有學者辨證,東坡遊玩的赤壁,並不是三國周瑜火燒曹軍戰船的赤壁。詩評詩註,有自 己的興趣。東坡看風景,並不執著一定是歷史的風景,詩句裡「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明明白白就是聽村落人傳說,東坡也無意考證辯論。

詩人的風景大多與歷史無關,也與地理無關,詩人的風景就是自己心事的風景。

「大 江東去」我聽過北崑侯少奎唱的〈關大王單刀會〉,關漢卿的詞曲悲壯沉鬱,尤其是〈新水令〉的「大江東去浪千疊──」以及〈駐馬聽〉裡的「水湧山疊,年少周 郎何處也,不覺得灰飛煙滅──」,由老年關羽在船上唱出,慷慨蒼涼。關漢卿也不管史實,三國關羽已經唱出宋詞詩句,但在戲曲舞台上真是動人。一片大水,英 雄老矣,看大江東去,想少年豪傑,意氣風發,歲月逝水,創作者指點江山如畫,卻不必拘泥歷史的風景。

「大江東去──」是東坡創造的風景,與歷史無關,也與地理無關,卻一代一代傳唱在人們口中,成為文化的風景,美學的風景。

南宋時陸游、范成大,都因為這首名作刻意跑到黃岡,實地考證東坡遊的赤壁。他們很失望,沒有看到「亂石穿空」、「驚濤裂岸」,認為東坡詩句誇大,與實際風景不符。范成大說:「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峻巖』之境,東坡詞賦微誇焉。」

詩人走在風景中,指點江山,後人多事,跟著去看江看山,多半是要失望的。詩人指點江山,也多是心境中的江山,與歷史與風景都關係不大。

近年許多人拿著黃公望的畫去找「富春山居」,也大多在富春江上灰頭土臉。風景自然也有緣分,即使是好風景,有些人也是看不見的。

「大 江東去」還是作為一種心事來看更動人,千古以來,時間淘洗,所有的生命都如逝水,曾經叱吒風雲,橫絕一世,最終都是灰飛煙滅,生命的領悟看得透徹,並不是 沮喪悲傷,東坡在歷史灰飛煙滅裡仍然看到「江山如畫」,看到多少豪傑的生命,如此年輕過,眷戀過,夢想過,曾經如此明媚華麗。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這是東坡詞最動人的跌宕欣喜,「遙想」──「當年」──是青春回憶,是〈江城子〉的「小軒窗,正梳妝」,也是〈蝶戀花〉的「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東坡在落難滄桑之後,沒有丟棄失去他的青春自喜,他看到周瑜在大歷史裡爭霸,但他更願意看到一個年少英雄新婚時小小的快樂。學者常說東坡詞「豪放沉鬱」, 豪放沉鬱,若不委婉,就顯粗魯。東坡的豪放裡處處是委婉,豪放才有細致,沉鬱中也才有光的層次,如他常說好書法在「收放之間」,創作能放而不能收,就容易 流於誇張躁動。

東坡老矣,但生命裡總是對美眷戀不忘,即使落難過,即使歷經辱罵陷害,東坡本性的愛美依然如此華麗光明,不受汙染,才有「小喬初嫁了」這麼乾淨漂亮的句子吧。

「談笑間」,「灰飛煙滅」,也都可以是民間口語,平凡的字句,一轉瞬,就像偈語,都是領悟。

「多情應笑我」是我最愛的句子,生命自喜,有緣都是多情眾生,也都可以在生命豁達處心心相印擊掌哈哈一笑。

摸著滿頭花白頭髮的東坡,看清楚人生如夢的東坡,一杯酒祭奠江水,祭奠月光,詩人以酒還江,以酒還月,也以此身還諸天地。「還酹」,「還」是感恩,「酹」與「淚」同音,詩人有淚,可以祭奠美,也祭奠歲月。感恩之時,詩人也是熱淚盈眶吧。

〈念奴嬌〉之後,東坡現實中幾度浮沉,或貶嶺南瘴癘的惠州,或貶蠻荒的海南島儋州,然而他在認真做生命的功課,在瘴癘中讚美荔枝好吃,在蠻荒之島靜觀領悟天涯海角的壯闊宏大,別人的懲罰折磨,一轉瞬,都變成了生命的獎賞,東坡的生命無入而不自得了。

用 七首(按:本文提及四首,8月24日蔣勳〈天涯何處──東坡詞的生命意境〉另曾提及三首)東坡最為大眾喜愛的作品,串聯東坡生命的波折領悟,或許,最好的 文學,其實也就是詩人生命的本相,大可不讀詩評詩註,丟開一切典故格律牽絆,質樸大聲朗讀,或許就是最親近東坡的方式吧。

再過二十五年,2037年,將是東坡誕生一千年,世界或許應該紀念這樣一個生命留在人間的美好聲音吧。

10月怡蓁、義芝將有禮讚東坡的朗讀吟誦,僅為一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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