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圖殘卷一/剩山圖(大陸浙江省博物館存)
富春山居圖殘卷二/無用師卷(台北故宮博物館存)
「富春山居」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時哭,時笑,時激憤,時平緩,時洶湧,時潺湲,時高亢澎湃,時低迴婉轉,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富春山居圖」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
《三次庚寅》
黃公望在1350年創作了傳世名作「富春山居」長卷,那一年是至正十年,黃公望82歲。畫卷上的落款是「青龍在庚寅」,黃公望是全真教道士,精通易理,曾經在松江(上海)一帶賣卜維生,「青龍在庚寅」,也是很道家的用法。
黃公望這件名作經過三百年,正如畫卷題記中預言「有巧取豪奪者」,經歷了傳奇式的流傳過程。到了1650年,清順治七年,一位收藏家吳問卿捨不得告別這件名作,臨終火殉,把畫燒成兩段,那一年又是「庚寅」年。
燒斷的兩張畫各自在人間流傳,前段進了浙江博物館,後段到了台北故宮,分隔360年,到了2010年,有緣人促成兩段「合璧」展出,2010又是一次「庚寅」。
黃公望像是為自己的畫作卜了一卦,六百多年後,歷盡滄桑,這件名作六月終於即將在台北故宮「合璧」,也許可以重新聽一聽黃公望上下富春江的悠長心事。
《富春江》
富
春江一帶是黃公望晚年落腳的地方,黃公望自己用的語言是「雲遊」,像一片雲,在富春江上飄遊、浮盪、行走,漫無目的。老畫家,八十高齡,在數年間,上下富
春江,看山看水,總結自己的一生,總結富春江風景,畫成「富春山居」長卷,河流兩岸,一點一滴,都入圖畫。了解一點富春江的故事,也許對了解「富春山居」
圖卷是一個不可缺的基礎。
每一條河都述說著不同的生命故事,因為屈原,汨羅江不再只是一條河流,汨羅江流著孤獨者悲憤的淚,汨羅江承載了放逐詩人傷痛的心事,汨羅江是漁父與屈原對話的所在,汨羅江映照著自溺於美的潔癖者絕望的容顏。
富春江在文化的歷史上,也有長久的故事。這些故事必然一點一滴積累成為黃公望創作「富春山居」圖長卷不可分割的心靈風景。富春江的故事,也許要從最早隱居江畔釣魚的嚴子陵說起。從東漢嚴子陵住進富春江以後,近兩千年來,到此遊歷,沒有不到嚴子陵釣魚台走一走的。
《嚴子陵釣台》
嚴子陵本名莊光,字子陵,是莊子的後世子孫。他與東漢的開國之祖光武帝劉秀一起讀尚書,是青年時要好的同學。後來王莽執政,漢室衰微,群雄並爭天下,莊光就幫助劉秀起兵,運籌帷幄,打敗王莽。劉秀在公元25年建立東漢王朝,做了皇帝。正當開國大封群臣之際,莊光卻拒絕徵召,悄悄隱居富春江,釣魚自樂,不問世事。
據說,做了皇帝的劉秀想念昔日同窗,四處尋找,都無下落。因此把太子命名為劉「莊」,用來紀念好友莊光。古代有避諱習慣,不能用君王的名諱,莊光也因此改姓「嚴」,依然隱居不出。
嚴子陵的富春故事在西晉皇甫謐的「高士傳」裡就有描寫,文人對嚴子陵拒絕徵召,皇帝來到面前,依然高臥不起的自在灑脫頗多嚮往尊敬。民間也開始流傳渲染亦莊亦諧的君臣故事──身
披羊裘、手執釣竿的嚴子陵進京,與皇帝同臥一榻,老同學話舊,談笑到深夜,嚴子陵呼呼大睡,一腳橫置光武帝腹上。第二天大臣奏報:「昨夜客犯帝星!」光武
帝大笑,不以為意。這些民間流傳廣泛的故事,在嚴厲的封建時代,使富春江的風景多了一段君臣的佳話。在古代開國之君大殺功臣的慣例中,嚴子陵的隱居,嚴子
陵的垂釣,嚴子陵的功成身退,都像是一種智慧的啟示。
美麗的富春江風景有了紀念嚴子陵隱居的釣台,風景使人緬懷起故人,山與水都有了不同的象徵隱喻。
歷來文人都到此憑弔紀念,書寫對富春江故事的心情。面對高山流水,北宋范仲淹的題記是大家最熟悉的句子: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這是紀念嚴子陵的名句,但也是書寫富春風景的名句,用來品評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似乎也一樣合適恰當。
《吳均》
文
人墨客到此,留下美麗的詠歎詩文。一般人最熟知的可能是梁武帝時吳均的一封書信散文「與宋元思書」。一封寫給朋友的書信,描繪遊歷富春江看到的景色,這篇
韻文已經成為古典山水文學小品的典範,用這篇寫景文字的詩句,對應著來閱讀黃公望的畫作,從文字轉為視覺,頗多相互啟發之處。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
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 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
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是在書寫自然,「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卻可能隱喻人事心境,吳均的「與宋元思書」一面歷述風景山川之美,一面借山水啟迪人性。「望峰息心」、「窺谷忘返」,這裡說的「峰」與「谷」也不只是自然的山峰與谷壑,同時更是說人生的高峰與低谷吧。
黃公望的上下富春江,看山的高峰,看水岸低谷,他也有和吳均一樣的領悟吧。
「富春山居」長卷繼承前代故事,在一幅圖畫中交融錯雜了自然山水與人文風景。
《駱賓王、李白、蘇東坡》
唐
初駱賓王到富春江七里瀨嚴子陵釣台,寫了有名的「釣磯應詰文」,武則天時代,在政治鬥爭中頗多感慨的駱賓王,在釣台附近看漁人釣魚,看魚兒「貪而吞之」,
看魚兒上鉤,「掉尾揚鬐」、「鼓鰓濡沫」、「屈體求哀」,駱賓王看到的,文字記錄感慨的,當然不是魚,而是在政治權力中爭逐貪婪的悲哀生命。
在黃公望的「富春山居」長卷裡,細心看,也會看到凭欄觀魚的一個人,使我想起嚴子陵,也想起駱賓王,他們都來過這裡,卻各自有各自不同的領悟與緣份。
唐代的李白也來過富春,也到了嚴子陵釣台,留下了仿古風的詩句:
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 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
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 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
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 使我長嘆息。冥棲岩石間。
這是用嚴子陵的故事講文人自己的心事了,富春江成為文人在世俗世界受壓抑拘束的救贖,成為文人身在官場嚮往隱退生活的桃花源淨土的象徵。
嚴子陵在七里灘釣過魚,這一帶為了紀念嚴子陵,也稱嚴陵瀨。
宋代蘇東坡旅途經過七里灘,也想起嚴子陵,頗多感慨,留下了著名的「行香子」──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 魚翻藻鑑,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空老嚴陵。 君臣一夢,今古虛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富春江山水像是鬆開古代君臣恐怖緊張關係的唯一救贖,蘇東坡最能領悟富春江山水與悠長時間的關係,「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是同一條溪水在不同時間長河裡的變化。「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是山水在晨昏晦明中的變貌,也直指人生心境的遷異了。
「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也許正是觀看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山水綿延變幻最好的注腳。
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嚴子陵釣台,一代一代的人都到了富春江,都看到了不同的山水。山水晴、雨、晨、昏、雨、霧、寒、暑、晦、明,時時與時序推移遷變。山水使人笑,使人哭,使人喜悅,使人憂傷,也許,山水常常只是觀看者自己內在的風景吧。
《謝翱哭台》
南宋末年,福建人謝翱(1249-1295)做文天祥起義抗元的諮議參軍。文天祥兵敗被俘,在至元19年(1282)殉國。消息傳來,謝翱登嚴子陵釣台,以酒果祭拜,面對「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嚎啕痛哭,取竹擊石,唱招魂的歌,歌畢,竹石俱裂。
富春江上除了嚴子陵「釣台」,又多了一個謝翱的「哭台」。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富春江的故事越來越多。
謝翱哭文天祥這一年,黃公望十三歲,已經參加了元代朝廷「神童科」考試,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麼近在眼前的歷史吧。
富春江緩緩流去,帶著所有的哭與笑的故事流過。
元代的民間戲劇特別喜愛反覆重說嚴子陵的故事,馬致遠的戲曲裡常用嚴子陵的典故。鍾嗣成的「錄鬼簿」裡有元人宮天挺創作的「嚴子陵垂釣七里灘」的戲,謝翱在嚴子陵釣台哭祭文天祥,成為元代受傷文人共同的民族記憶了嗎?
黃公望像是要總結這一切富春江的故事,畫出一幅娓娓道來的山水長卷故事。
「富春山居」長卷承載了一條江水悠遠漫長的故事,時哭,時笑,時激憤,時平緩,時洶湧,時潺湲,時高亢澎湃,時低迴婉轉,是老畫家82歲回看一生走來的漫漫長途吧。「富春山居圖」是還沒有說完的河流的故事。
2011/05/20中國時報 ■ 文/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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