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我聽見米勒的晚鐘

我聽見米勒的晚鐘
在一家饒有古風的書肆裡,它像一扇推向遠古的窗,讓人恍見久違的永恆。西洋畫中少有氣氛那般靜穆的,難怪詩人楊喚要說:「牆上米勒的晚鐘被我的沉默敲響了。」……
當周濂溪先生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余獨愛蓮……」我總覺得他似乎有些矯枉過正了。萬紫千紅的花花世界中獨愛蓮,其他一概不入其眼,是否也太褊狹了點?
職此,在古今無數名畫中,我絕不敢說自己「獨愛」某家某畫,以免重蹈周夫子的「覆轍」。然而,穿過悠邈深邃的歷史長廊,的確有幾幅特別難忘的畫面──米勒 的〈拾穗〉和〈晚鐘〉(晚禱)在我心中就始終不曾褪色。記得〈拾穗〉最早出現在少時所見的一本同名雜誌的封面上,少年的我恨不得俯伏在大雁的背上看盡那一 望無際的整個秋天的輝煌!三十年前大半個台北都覆蓋著金黃的稻田,打穀場上也有我們逐漸遠去的拾穗的背影,回憶是一個失落在遠方的棒球,沉靜的草叢中深埋 著我童年的夢境。多年後讀到的《聖經‧舊約》裡孝女路得在麥田裡撿拾好心人特為窮苦人留下的麥粒而成就了一段好姻緣,這畫更打動我,以它素心人的溫柔!這 麥田裡的愛是最美麗的啟蒙,無聲地啟示我:人與人間恆當以恩慈相待!
在〈拾穗〉的感動下很快我又愛上了米勒的〈晚鐘〉,在一家饒有古風的書肆裡,它像一扇推向遠古的窗,讓人恍見久違的永恆。西洋畫中少有氣氛那般靜穆的,難 怪詩人楊喚要說:「牆上米勒的晚鐘被我的沉默敲響了。」自此每見畫中無邊的暮色便覺滿耳都是蕩漾的鐘聲……畫中那對夫妻就這樣地老天荒地佇立下去,在垂首 禱告中,彼此守護著永世不渝的愛的承諾。
連續兩次大戰,「文明的」歐陸殆成艾略特所稱的「荒原」,然而在滿目廢墟中這對夫婦依然虔敬地佇立著,儘管景物全非而鐘聲仍在。最是超現實大師達利畫的 〈米勒晚鐘考古學之追憶〉(或譯:〈米勒晚禱的考古回憶〉),在一望無際的時空廢墟上,一對晚禱中的夫妻竟似核爆後教堂的斷垣殘壁,以一級古蹟之姿遙遙矗 立在遊人的指點憑弔中,這是〈晚鐘〉的變奏,唱出伊甸的輓歌。
懷抱著伊甸的鄉愁,瞥見過天上風景的人大約不會再熱中於塵世的旅遊了!他奉獻在信仰之旅及關注窮人身上的錢,使他無心也無力參與世上的觀光旅遊了。更何況 迷信「筆補造化天無功」如我者,這輩子大概不會到米勒所畫的楓丹白露或巴比松一帶去實地一遊了!不,這些花在過眼雲煙上的錢實在是應該奉獻給大地上流離失 所的弟兄姐妹們的!悲憫之上有天國!見過天上風景的人還會在意地上的風光嗎?雖然,篤信藝術美於自然的我,每逢有世界名畫來台展出,卻也一定不會缺席!
米勒、巴比松派的畫也曾來過台北一次,還記得那幾天正值颱風過境,狂風如吠、大雨如醉!植物園裡萬千巨木無不齊聲震吼,勢如海嘯山崩。這不是看畫的天氣, 而我也未見到〈拾穗〉及〈晚鐘〉的真跡,所見者仿作而已。但是在那間刻意為〈晚鐘〉開闢的幻燈室裡,我倒真切感受到達利筆下魔幻寫實的詭異氣氛。幻燈明滅 下,我不但看見了〈晚鐘〉,還看見了〈米勒晚鐘考古學之追憶〉。十九世紀的信念化為二十一世紀的幻覺,永恆如斯其近也如斯其遠!風聲雨聲林木震動之聲,撼 動著整個時代搖搖欲墜的信仰!我恰似擱淺在時間沙灘上的一枚海螺,在澎湃的潮聲與幽邈的鐘聲中無力地見證著千萬座沉沒的教堂正自喃喃不已……
米勒的筆下有堅實的土地,我輩眼中湧出的卻是滾滾的土石流。九二一浩劫固無論矣,百年罕見的南亞海嘯捲走萬千生靈,五十年來僅見的暴風雪又橫掃整個神州大 地,一時亂石崩雲,山飛海立,挾全球暖化以俱來的反聖嬰現象恍惚預兆了傳說中敵基督的陰影正從四面八方擴散集結──斯時有人喃喃念咒:「旋轉又旋轉著失控 的大圈,獵鷹已不聽放鷹者的號令。上焉者信心喪盡,下焉者一片血腥……」九一一,摩天塔上有萬千紳士如驟雨落下!直昇機像來自深淵的幽靈機,在黑風猛雨中 執行著黑天使招魂的指令。七號吹時萬墓開,滿天都是死人船!挪亞方舟僅剩一龐大殘破的骨骸,其巨影正在晚鐘與喪鐘交織聲中茫然遠去!
誠如使徒約翰在拔摩島靈視所見──末日蹄聲近,雲中四馬來!米勒若生在今日,他也將注目於啟示錄中人類命運四騎士之動向吧!白日將盡,殘陽似血,蒼茫暮色 中再不見晚禱的夫婦和麥田的光輝,遍大地都是掘墓人的嘩笑,滿天空都眨著死人的眼睛。麥田化作墳場,晚鐘變成輓鐘,這是孰令致之,孰使然之?千山不語,萬 水不答,但見雲端上有手持鐮刀的天使在等待收割頭顱。當審判日近,放逐遠方的浪子將匍匐回家。
風聲雨聲大風拔木之聲仍聲聲震撼著畫廊四壁,如同大洪水震撼著荒遠的方舟,望著猶自晚禱中的夫婦我的心逐漸沉澱下來。畫中斜陽已無多,人間晚晴正當惜!暴 風雨聲雖大,仍不掩他們恆切的禱詞:「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名被尊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這是往昔長日將盡時的「三 鐘經」,晚鐘響時任誰都要放下手邊的世務低頭誦禱。它一天三次提醒人們浮生若夢,夢醒時每一個人都要對他作過的每一個夢負責!一旦無常來到,天地都將在大 響聲中廢去,一切有形質的悉歸化滅,正是:幾回天上葬神仙,劫灰飛盡古今平!為此,人當學習放下,放下虛妄,活出真常。蓋自其變者觀之,你我都是飄過麥田 的魅影;自其不變者觀之,你我又皆田中待拾的麥穗。天會荒地會老,拾穗者的巨影終將來到。
看破、放下、自在,東方哲人也如此教人。放下你尋尋覓覓的鋤,鬆開你緊抓不放的手,放下虛妄立見真常!這個道理在東方比西方看得似更透澈。因此,〈晚鐘〉 雖是西畫,而真能賞識它的知音反在東方那拈花微笑徹底醒過來的眼中也未可知哩!而東聖西聖,心同理同,在這幅無言畫裡他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了!一陰一陽 之謂道,畫中的夫妻早以同心的晚禱敲響了沉沒的晚鐘!
步出畫室,驟雨初歇,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驀然回首中,只覺洋溢乎天地充盈乎兩耳的全都是聽不盡的晚禱與晚鐘──鐘聲如禱,喚人早覺;鐘聲如喚,喚人早歸……
【2008/05/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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